全国宣传思想文化工作会议首次提出习近平文化思想,这一思想明确了新时代文化建设的路线图和任务书,为做好新时代新征程宣传思想文化工作、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提供了强大思想武器和科学行动指南。为践行习近平文化思想,展示云南文艺界在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展现文艺担当、努力建设文化强省中涌现出的大家力作、新人新品,云南网特别策划推出《七彩文韵》专栏,为打造 “文艺滇军”,繁荣云南文艺事业提供一个传播交流的窗口和平台。
云南是诗的远方、梦的故乡
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宝库中
云南各族人民和历代的文化大家
都贡献了代代相传的不朽篇章
为宣传云南、推介云南
进一步讲好云南故事
全国著名老中青作家48人一行
于2022年来到云南采风创作
经过精心构思、认真创作打磨
一篇篇美文力作传向大江南北
并由云南日报报业集团、云南网
云南省作家协会编辑成散文集
《看云南——名家笔下的云南》
今天,小编带你欣赏
闻冰轮的《相遇碧色寨》
相遇碧色寨
闻冰轮
一
小火车在米轨上蛇一般蜿蜒穿行,嘶鸣的汽笛声撕碎了云贵高原的空寂和宁静。过山洞时,隧道连同黑暗毫无防备地当头罩下,两壁回声轰鸣不绝,心神随着列车直接冲进山岳的最幽深里。我尚在迟疑不决之中,蓦地天光豁然开朗,黑洞又把意识全部吐给了白昼,光明在山的那一头迎接了我。沿途的山峦、村寨、河流像转动的电影胶片图像,一闪一闪,又一闪而过。
我端坐在一排长窗的某一扇窗口处,任滇南如诗如画的风景画册般一页一页掀开。火车行驶到了原野,一股热浪扑入鼻孔,气息中夹杂着淡淡的焦味,金色的太阳正全力将稻穗烘焙成金黄。红透了的枫叶杂着赭尽的西南桦树叶,一路艳烧到天边,如一道被点燃的华丽绸缎。两条具象的铁轨是两条平行且抽象的线条,一路从天边疾射而来,像远方伸来的双手,要把我接去一个世纪之前,见证那段工业文明强势介入、农业文明锣鼓喧天的特殊年代。
1909年,上海还是一个小渔村,而一座静卧山脚的偏僻小村却在一夜间华丽转身,拥有了碧色寨这个响彻四海的名字。因为滇越铁路的通车,碧色寨成了热闹非凡的“小巴黎”。一幢幢法式建筑矗立起来了,它们是美孚三达水火油公司、英商亚细亚水火油公司、法国加波水火油公司、德国德士古水火油公司……西南地区首个红土地网球场出现了,时髦的西洋男女每天挥舞球拍在上面奔跑……每天有四十余对列车在碧色寨进出,法、英、美、德、日和希腊人接踵而至。云南省首个海关设立于此,电报局、邮政局、外资银行等诸多“第一”,都在此地诞生了。
泛着泥土与稻谷香气的农耕大地上,开始飘散着陌生且迷人的白兰地和咖啡香气,这是村民们从未闻嗅过的气息,也是蒙自人从未品尝过的滋味。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样的香气便与苞谷酒,与木棉花,与稻谷交相融合,彼此接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大的空间里,既有不同国家不同皮肤的人操着外国语言熙熙攘攘,又有国内来自不同地域的人讲着方言奔波往来。最繁华时,来自国内18个省108个县的游民和商人, 都来到这里想实现自己的发财梦。汽笛声、骡马声、牛车声与小商贩的吆喝声相伴,从事搬运的流动人员络绎不绝。商客巨贾往来簇拥,马铃之声不绝于耳。脚蹬千层底鞋的当地人忙碌于货物转运站及贸易集市,脚穿高跟鞋的西洋美女穿行在一幢幢法式建筑间,一时间,苞谷土酿酒和咖啡白兰地,农耕喧哗与西洋繁荣,在滇南这片土地上相互包容、和谐共生。
中文的修辞里没有时间结构,动词里没有时态变化,在中国人的精神构架里,过去、现在、未来的关系,有如蚕丝萦绕,亦如流水潺潺,很难被斩断或划分。然而,一条铁路的出现,似乎在一个瞬间立刻牢牢把住人们的动脉。火车隆隆驶来又轰轰远去,偏僻的农村,守旧的人们,保守的思想,立刻被感召,被吸纳,被同化。通过这条铁路,他们知晓了什么叫远方,什么是旅程,什么是山线、海线。人们变得有见识,有眼界,有底气。借助铿铿车轮,碧色寨华变为商家淘金的宝地、滇南的贸易中心。西南其他地区买不到的东西,碧色寨能买到;西南其他地区闻所未闻的酒吧、西餐厅、咖啡馆,这里随处可见。
彼时的蒙自,忽然间变得发达、前卫且时尚,当地人千年不变的观念与生活方式,在一夜之间翻天覆地。这是工业文明的强势介入,还是农业文明的包容接纳,抑或是顺其自然的社会发展进程?起初,它们彼此远离,强力捍卫着各自凛然的孤独;最终,它们和谐交融,将自身特质转化为可供对方吸收的丰富营养。
对于一方疆域,铁路意味着灵魂深处的那丝欲念,那点渴望,那缕求索。铁路带来的文明是为人们的内心世界准备的醇酒和美食,已远远超越它作为交通运输的功能,已然羽化成形而上的一个图腾。有人在此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有人腾跃了精神世界的梦想。远离故土、身陷困顿的游子,知晓家乡有座碧色寨正等待着自己归来。
火车继续前行,我乘坐的是梦境中不断出现过的那辆列车吗?那辆开往1909的列车。此时此刻,列车正在驶向一个独立的国度,这国度不在大地上,不在我们容身的星球上,它存在于梦境中。红河之水如梦似网烟波壮丽,我还有足够的时间继续怀想。目的地似乎并不重要,它自然会在千里之外等待着我。永不到达也没什么不好,除非有个非见不可的人正在那目的地等候着我。
忽然间,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喊出了碧色寨的站名。我立即起身,提起皮箱准备下车。
我是来此与这个小站相遇的,我相信它已等待我多年。作为一名历史记忆的探寻者,我多么期待它向我诉说那些铭刻在岁月年轮上的遇见……
二
金黄的夕晖落在草坝镇的山坡上,不知是它刻意留下来等待我,还是我终于追上了落日。小站沉默不语,我在四周寻寻觅觅,试图寻找到一些属于历史的蛛丝马迹。岁月可以涂抹掉斑驳的记忆,却改变不了这座独一无二的小站带来的重大遇见。工业文明强势介入,与惶恐的农业文明相遇,碧色寨绝对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
夕阳的光芒照着冷清而孤寂的站台,也照着前来探访的我。逐渐清晰的红瓦黄墙一点一点奔赴眼前,没有绚丽的春花,没有飘浮的夏云,镶嵌于黄墙上的“碧色寨”三个大字写着岁月的深沉与严肃。这是1909年的碧色寨,也是2022年的碧色寨。这里有简洁流畅的法兰西建筑手法,欧式风情贯穿于秦砖汉瓦,神秘线条纠缠着中式屋檐,云影流光中映现着酒吧咖啡与音乐曼舞……
一百年时光转瞬即逝,曾经的喧嚣和繁华已不在,但车站站房那座著名且醒目的三面大钟赫然悬挂着。在碧色寨极盛时期,室外的两面子钟面向站台两侧,为来往旅客指示出最精准的时间概念;值班室内的母钟,则为工作人员提供最直观的时刻表。此时此刻,三面钟的指针却顽强地停留在昔日的某个位置上,仿佛想要永远凝固一段难忘的时光。
四周没有喧哗、旋转的五彩,只有一片安静纯朴的玄黄色,那色彩仿佛是从1910年沿袭过来的一个梦,映照着蒙自乃至云南近现代史上最传奇的一笔。这画面有些像梦中之景, 我读过它也曾被它读过,甚至曾经在石涛的水墨里咀嚼过。流年被谁暗中偷换,以为早在人事纷纭里逐渐淡忘的历史,忽然间无比清晰起来,彼景即我,我即彼景,彼境如我,我如彼境。
大通公司、寸轨机车库、哥胪士酒店仍在,蒙自海关碧色寨分关仓库、个碧石铁路警察分局、美孚三达水火油公司仓库仍在,法国加波水火油公司、滇越铁路老警察分局、碧色寨石炮楼旧址、亚细亚水火油公司仓库旧址也仍在。这些红瓦黄墙、绿窗上镶有木质百叶窗的法式洋房,既引我穿越到百年前的法国小镇,又带我步入精巧别致的岭南,它的代表性建筑就是大通公司的大楼。它最初是由本地商人所建,后来由广东人管理。人们可以看到骑楼和干栏式门窗既独立又对称,透着浓郁的岭南风韵。
碧色寨的大多数建筑是利用本地白云岩来砌筑墙体的, 用青板瓦和青筒瓦加盖屋檐,整体以灰、白为主色调,富有浓郁的滇南本土气息,就像一个人生而具有的特质,不容混淆。
东西方文化在此既分庭抗礼又相互交融,这是一场遇见的结果。所有的遇见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具有某种不可违的“天意”。事实上,这座小站见证了太多的遇见,它一定记得1938年南渡的西南联大师生与蒙自的那场伟大遇见。
一阵微风从树梢掠过,空中隐约传来袅袅的歌声:“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在那个花影红色堆积得很厚的日子,陈岱孙、郑天挺、陈寅恪、闻一多、朱自清、冯友兰、钱穆、吴宓、叶公超、汤用彤、燕卜荪、马约翰等大师们抵达了,风尘仆仆的西南联大学生们也抵达了,他们被轰隆隆的列车载运至此,命中注定一般,将以他们的学养、气质、精神、才华,深重地影响着滇南的这一片水土、一方民众。一树树璀璨的木棉花舒开热烈的情怀,为西南联大就此驻扎于蒙自,燃出殷切的灿红。
西南联大文学院、法商学院的师生,不论是由长沙南下,经广州、香港和越南海防港乘火车经滇越铁路抵达蒙自, 还是自湘黔步行入滇,再从昆明沿滇越铁路至蒙自,都殊途同归一般沿滇越铁路而来。碧色寨呈现眼前时,他们是如此惊讶。大师们大多留过洋,不曾料想在战火硝烟中、颠沛流离中,竟可以邂逅这样一座法式风格浓郁的人生小站;更不曾料到,这座小站将因他们的抵达而流芳千古。
生命的遇合,在多变的世代里有许多无法解释的牵扯和交缠,然而如此深藏寓意流芳后世的遇合,一生之中寥寥无几。我想起庄子引以自喻的“夫鹓鶵(yuān chú)发于南海, 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火车隆隆而来,翻滚着巨大的热浪,带着呼啸的重金属气势。北大深广如海,清华智慧如云,南开坚定如山。也许就是在那一刻起,某种“天意”便已经注定了,这些大师们将为碧色寨这座小站进行一场文化与精神的隆重加持。
蒙自人在骨血里是具备包容与开放特质的,这或许源于这片地域自古以来就是滇南重镇,又是中国西南地区通向东南亚水陆的要冲,地域格局决定了人文观念。西南联大要到蒙自开设分校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蒙自城顿时沸腾起来。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市民百姓,对联大师生的到来都表现出无比热烈的欢迎。他们将流亡师生们安顿在了风景秀丽的南湖之滨,蒙自海关税务司署旧址大院则成为西南联大的教室和办公机构。蒙自县县长带领乡绅们让出自己家最好的房子给联大的师生, 当地首富周柏斋新建好的私家宅院颐楼被借住于此的联大女生命名为“听风楼”。
闻一多先生居住于南湖边哥胪士洋行一间14平方米的宿舍里,他潜心治学,很少下楼,邻居郑天挺教授每每约他散步遭拒时总爱说:“你何妨一下楼呢?”于是,这典故成了闻一多先生的雅号——“何妨一下楼主人”。这雅号传到了昆明, 成为联大师生的美谈。这间被命名为“何妨一下楼”的宿舍,我此刻就徜徉于其间,久久不愿离去。
对于蒙自这样一个边地小城,西南联大师生的到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生朗朗的书声,大师不凡的气质,交流中传递的文化,无不让蒙自人欢欣喜悦。那些穿着旗袍和丝袜的联大女生款款行走于青石板路上,让本地女性既好奇又艳羡。她们渴望知晓这些大城市来的知识女性的衣服用的是怎样的布料,缝制的是什么款式,并纷纷效仿。
然而,西南联大师生带来的改变远非于此。
作为滇南抗战的大后方,蒙自除了没有日军的空袭,学习环境似乎比长沙还要糟糕。但简陋与拮据并未影响联大师生求知的决心、学习的热情,更未影响他们对这一方民众的使命感。他们在课余主动担负起传播现代文明的责任,把抗日热情传播到尚不能识文断字的劳苦大众中。《大刀进行曲》《松花江上》在当地被广为传唱。联大师生们在蒙自城内办起夜校, 开启民智,传播进步思想,宣传抗日,教唱爱国歌曲。那年春节,家家户户贴的春联全都变成了抗日春联。
碧色寨是圆心,这些故事是围绕圆心衍射出的美丽涟漪,它们一层层地荡漾出去,将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尽数笼罩其中。这仿佛是山水对精神的悄然朝圣,又仿佛是文化对场域的无声加冕。
三
垂柳婆娑,碧波荡漾,荷花亭亭,木棉葱茏。秀丽的南湖边缓缓走来了闻一多先生,他的宿舍就在湖边,他每天都要穿湖而过,步行到海关楼去上课。“先生,昆明的翠湖和蒙自的南湖相比,您更喜欢哪个?”学生问他。先生略微沉思, 缓缓地说:“蒙自的南湖像一个纯朴的农家少女,我更喜欢南湖。”
每天都有西南联大的学生在南湖边的柳树下看书,在荷花盛开的池塘边背诵朗读,这样的画面渐成一道美丽的风景, 蒙自的中学生、小学生纷纷效仿,一时间南湖边聚拢起浓浓的文化氛围。蒙自的女孩们出门可以穿学生裙,也不必再打伞了,还可以进入中学读书。不少有志青年开始去报考类似于西南联大这样的大学。冯友兰先生之女宗璞在《梦回蒙自》中写道:“如激流中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想起来,总觉得这小城亲切又充满诗意……”
陈寅恪、刘文典、吴宓和浦江清经常漫步于秀美的南湖之畔,饮酒斗诗,寄情花草树木。一日,陈寅恪先生随口而出一阕《南湖即景》:
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边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深谙古文的刘文典不断吟诵该诗,并叫人记下来送与他人作为礼物。在西南联大众人的传颂中,此诗风靡一时,至今仍为人所称道。
木棉花的香气缭绕着,在空气中演绎成繁复的花纹。这种似有若无的香气是有形状的,又是有气象的,如文人之笔在笔洗里漫漶出的墨痕,如翠烟浮空而久久不散。文化的力量是潜移默化的,犹如以行书的笔调在宣纸上运笔勾勒,一切景物与人事立刻具有了韵律与美感。
西南联大的到来犹如一道闪电划过,这座边地小城从最深层处升起电击般的兴奋,瞬间奏响华丽的序曲。蒙自本身就是一座富含文化底蕴的小城,而其在得到新文化雨露的滋养之后,氤氲出新的文化氛围,成就了之后的温婉、厚重、从容、诗情。当地的建筑、街道、美食、花草树木、茶道香道, 既沁润着文化的质感,又飞扬着传统的鸿达,这样的场域绵延至今,经久不散。我徜徉于蒙自的小街小巷,行走在青石板路上,有一种太白醉酒后的那种陶醉,久久不愿离去,臆想着某年某月我会来此地安家久居。
朱自清在《蒙自杂记》里写道:“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看惯了大城的人,见了蒙自的城圈儿会觉得像玩具似的, 正像坐惯了普通火车的人,乍踏上个碧石小火车,会觉得像玩具似的一样。但是住下来,就渐渐觉得有意思……最艳丽的要数叶子花。花是浊浓的紫,脉络分明活像叶,一丛丛的,一片片的,真是浓得化不开。花开的时候真久,我们四月里去,它就开了,八月里走,它还没谢呢……”
生命的际遇往往就是一个点,一个缘,一场偶然,一次相逢。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车站,滇南是否会与大师们就此错过,蒙自小城是否永远与西南联大失之交臂?
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小站,我自己又会错过什么呢?
驶向碧色寨的那辆列车又向前隆隆开去,它一直在前行,一直开进了我此刻的生活。我深深地知道,历史不会消逝,更不会泯灭。只要还能发现、感知、流连和寻找,我就会和它不断相遇。
作者简介
闻冰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昆明。在《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国作家》《芳草》《光明日报》《文艺报》《红岩》《长城》《山东文学》《红豆》《西湖》《广西文学》《安徽文学》《黄河》《散文百家》《大家》《边疆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数十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七部、散文集八部。曾获《芳草》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优秀作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