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文韵丨海男:神话的出生地

来源:云南网 2024-09-18 09:43:05 【字体:

全国宣传思想文化工作会议首次提出习近平文化思想,这一思想明确了新时代文化建设的路线图和任务书,为做好新时代新征程宣传思想文化工作、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提供了强大思想武器和科学行动指南。为践行习近平文化思想,展示云南文艺界在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展现文艺担当、努力建设文化强省中涌现出的大家力作、新人新品,云南网特别策划推出《七彩文韵》专栏,为打造 “文艺滇军”,繁荣云南文艺事业提供一个传播交流的窗口和平台。

云南是诗的远方、梦的故乡

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宝库中

云南各族人民和历代的文化大家

都贡献了代代相传的不朽篇章

为宣传云南、推介云南

进一步讲好云南故事

全国著名老中青作家48人一行

于2022年来到云南采风创作

经过精心构思、认真创作打磨

一篇篇美文力作传向大江南北

并由云南日报报业集团、云南网

云南省作家协会编辑成散文集

《看云南——名家笔下的云南》

 

今天,小编带你欣赏

海男的《神话的出生地》

 

神话的出生地

海男

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南诏时期,哈尼族人已经学会了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中镌刻铭文,那些关于天、地、人的传说, 被哈尼族的先民吟唱成原始的歌谣,形成了巨大的史诗般的韵律,在历史的岁月中撞击着大地。依赖于这种韵律和神秘的思想,我们就能够衡量哈尼梯田神学中的符号,尽管它是那样缥缈无边;尽管它充满了时间的磨砺和煎熬,然而,这些东西是哈尼梯田灵魂的背景。时间构成了哈尼梯田的史诗,梯田生长的永生不灭的稻穗是哈尼梯田的戏剧,梯田上漫溢的水和阳光是哈尼梯田的哲学。所有这些东西都代表着哈尼族人的感情和思想境界,正像哈尼族人在远古时期创造着一个狭窄的由深渊抵达云端以上的梯田文化一样。哈尼族人崇拜土地和稻谷的那种热情和创造力,使他们留下了永恒的梯田文化。

哈尼族人从青藏高原向南迁徙记图像

在哈尼族人从青藏高原向南迁徙的图像特征里,我不时地与这样的文字相遇,因为迁徙而产生了对于栖居文化的渴望和期待,而为了在迁徙中寻找到栖居地,从而产生了哈尼族人创造史诗和谷物的历史。因而,从青藏高原向南迁徙的图像就这样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眼前,那些逝去的一幕何其壮观,是因为哈尼族人在很早的时候就顺着山脉的南风呼啸而来,他们的迁徙记中充满了震撼我的现实的力量。一群又一群哈尼族人,也就是最早的羌族人,沿着牛皮纸书发黄的日历, 我的思绪中出现了当时的地理图像,出现了辽阔的青藏高原的万千屏障,出现了长江、黄河的源头,出现了隔世的星辰和明月,在它们永恒的背景上,我看到了呼啸到滇南的哀牢山区和无量山区的哈尼族的早期先民们。他们向南而来的队伍如此庞大,因为迁徙是他们在那一重大的历史转折和长河中必须践行之路。没有迁徙之路,祖先的史诗将折断,失去迁徙之路,也就失去了创世的摇篮梦幻。时间在无限的迁徙之路中犹如古老的记事仪,那也许是一片竹笺,一个刻满日月的石器。总之, 时间就这样出发了,古老的哈尼族从遥远的天幕中逼近了我的视野,如果我是电影制作人,我一定会滋生复原哈尼族人从青藏高原向南迁徙而来创造梯田文化历史景观的电影大片,这是真正的人类大片,也是中国历史中创造谷物文化的抒情电影。

迁徙之路就这样抵达了滇南的哀牢山区和无量山区,在地理的版图上,它反映了元江水系的元江流域、藤条江流域和李仙江流域,还有澜沧江水系的澜沧江流域的范围。迁徙之路就这样从遥远而巨大的哈尼族王朝的传颂中开始回荡着旋律:那些源于迁徙史的路上,出现了哈尼族人的双脚、足踝、扭动的臀部,这是他们的下肢语言。行走何其艰辛和迷人,他们赤脚沿着被青藏高原所笼罩的最早的出生地,向着日月星辰所指引的方向,赤脚穿越了砾石铺成的道路,穿越了荆棘和野生灌木筑起的原始的屏障,他们的肢体语言那一时刻涌到了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之中,于是新的笼罩降临于世。这一时刻,我的目光偏离开那些裸足和用芭蕉叶遮盖的肢体,我的目光游移在哈尼族先民们的身上。在哈尼族历史上,他们的肢体语言创造了强劲的迁徙舞蹈。而在他们的上身肢体语言中,则创造了双臂和胸襟中的辽阔舞学,用肢体跳舞,从而创造了哈尼族人狂奔而疯狂的迁徙图像。除此之外,我看到了他们扭动的脖颈、黝亮的面庞之后就是元江水系的元江流域、藤条江流域和李仙江流域,以及澜沧江水系的澜沧江流域的浩瀚背景。

哈尼族人就像寻找到祖先所创造的颂词,他们一旦走到这一浩瀚背景之中,就像岩石般凝固起来了。突然停顿的旋律中出现了这样的寂静,在浩瀚的背景之中,茂密的屏障尽管挡住了视线,却让哈尼族人突然发现在天、地、人、神、鬼出入的世界。一个庞大的演变史自始至终推动着哈尼族人寻找新的家园,而在这顷刻间,在凝固而寂静的天籁之音中,他们的脚再也没有跨越这一浩瀚背景的地理版图。

突然间,迁徙的哈尼族人被巨大的屏障所迷住,他们在刹那间涌来的光芒四射的晨曦和黑暗褪尽以后的雾露之中, 被心灵中所看见的幻境所激动。就这样,庞大的顺南而来的哈尼族迁徙王朝就这样寻找到了他们永恒的栖居地,那些无以计数的用绿色屏障撑起的山脉显得如此地壮美而辽阔,漫长的游牧史在这阶段告一段落。哈尼族人站在屏障之中开始创造这个世界的另一种文化,他们在奇特的光芒涌来时,首先发现了什么?人类所有的文明首于发现,在惊奇中发现了内心的颤动, 然后沿着这种细流般流动的颤音,人类创造了历史。沿着颤音穿越的红河山脉,哈尼族人保留下来了迁徙王朝的足迹。

每个足迹都在依倚着巨大的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以及澜沧江流域,从而形成了哈尼族人新的旋律。在他们开始抚摸着一个崭新的哈尼王朝的时刻,纵横在万千屏障的百鸟从他们头顶翩跃而过,他们抬头看见了松林以上明净的天空,而他们垂头时,则发现了水的泉眼。就这样,水的惊喜和天宇所带来的明澈,使哈尼族人的迁徙队伍寻找到了栖居地。

沿着筑居文化与梯田景观的史迹

筑居是哈尼族人在迁徙驻足以后所面临的第一种现实。他们置身于浩瀚的江河高山的背景之中,这是筑居史学的强大基础之一。在哈尼族历史上,这是偏离于青藏高原梯级的另一种阶梯式背景的笼罩纪年。在一千二百多年以前,哈尼族人建筑筑居的文化和哲学时,也在寻找着神秘莫测的天宇之神的出现,在之前,这个民族经历了漫长的战乱和背井离乡的迁徙的艰辛。他们放眼眺望着随季节和夜长而上升的山脉的高度,人类就是在茫茫无涯的屏障中发现了某座巨大的筑居体的外形。隔着千山万水的触须和暗流的涌动,哈尼族人在星辰运行的轨迹中突然发现了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中的理想栖居所。无限的屏障在刹那间隔离开了追杀声和战乱的哀号。他们开始筑居时的理想哲学,是湿润的、和谐的、梦幻似的家园。基于此,他们寻找到高山之间的风水,因为只有依赖高山,哈尼族人才会结束漫长的迁徙史,从而扎下根来;只有高山间升起的屏障, 才可能抵抗空中飞扬而来的箭镞。筑居使得哈尼族人创造了山上的寨子,这些寨子几十户到百户——显示出了那一特殊时期,哈尼族人对于纯净空气的期待和守望。在之前,哈尼族人曾经经历了战乱和瘟疫两种苦难的摧残,所以,他们在筑居时保持了用松林和水隔离均衡的距离,这些从山水之间涌现而出的距离,使其筑居史从一开始就显示出了最早的文明。当我们穿越着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中哈尼族人的筑居山寨时,不时地被闪烁而出的一座座寨子所吸引而去,每一座山寨都依水而傍,那些林间的雾露每每弥漫而来,就会使一座寨子陷入仙境般的乌托邦中。可以想象在哈尼族人筑居时的理想生活的规则,他们似乎掌握了生死之间的秘籍,每一座寨子都被秘籍中的符咒所罩住。水在脚底流动,云在头顶飘曳——这种仙境符合了整个人类生活的最美绝境。

现在,哈尼族人面临着创造梯田的景观,这个源于创世生活的原初梦幻,源于人类必须寻找到的谷物的传颂和现状。当哈尼族人寻找到了筑居魔法以后,他们必须寻找到与土地的亲密关系。土地在哪里呢?依然是被茫茫无际的绿色屏障所笼罩的哈尼族人,是谁第一个发明了开耕梯田的哲学?

哈尼族人中是谁最早发现了茫茫无涯的高山间那些纵横起伏的曲线在召唤着他们?这是一个悬而未解的远古谜题。哈尼族人中是谁最早启用了开耕魔法并依据这种古老魔法劈开了万千山岭中的道道屏障,这同样是一个形而上的哲学追问。当我面对梯田时,油然升起了另一个诗学问题:当诗人爱上了哈尼梯田后应该怎么办?创造梯田的那个人应该是一个世间的魔法师,他具备神意的想象力。简言之,神出现在哈尼族人筑居的山寨,同时创造了原初哈尼梯田的伟大梦想。沿地貌的错落起伏处,从元江、红河境内出发,我们就会与梯田相遇,梯田被人类看见,就像人类在冥想穿越的世界长河中看见了人类生活千百年来享受和发明的源泉。任何人,无论他们出自什么样的民族和国家,都会在看见梯田景观时,双眼被层层的漪涟所濡湿。我第一次看见哈尼梯田时,是在一个特殊的日落之际, 我曾记下了这个瞬间:我急匆匆地、急匆匆地奔向你,圣水在温润中弥漫,水蛇幻想着高高山冈上的水母之王,晶亮的是眼泪还是众神的母语;我急匆匆地奔向了你,这是众灵们在前世遗留的伟大的符咒,亲爱的稻米,神秘的金色的永恒源头的门户;我急匆匆地奔向了你,熔金造化的你,让我失语的你,天上人间的你,人间天上的你;我急匆匆地奔向了你,心甘情愿地跪下了双膝:你水田中的经书,拂过了我面颊,那是美的震颤,如电流,如圣水之上的祷词,如稻米之芬芳,如雨霁之后的生死朗读声,击穿了我的身体;我急匆匆地奔向了你,只为了做你的奴,只为了被你浸润为一滴水、一粒稻米……

由于哈尼族人寻找到了制造梯田的神,所以被神所笼罩的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澜沧江流域就出现了开发梯田的先人。千年以后,梯田已经成为哈尼族人稳定的文化和生活基地。壮丽的哈尼梯田正在征服世界的目光,然而,在无限激荡的史学深处,当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与梯田相遇时,仿佛寻访到了神学弥漫中的哈尼梯田符号。只有依据这符号,我们才可能寻找到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寻找到那些诸神们造哈尼族人梯田的伟大神学。

哈尼梯田的永恒符号学始于何处

哈尼梯田的开耕经历了上千年的时间制度,这基于哈尼族从事山地农耕的民族传颂。之前的史迹中,我们会寻访到封建领土制度的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在进入公元937年的“三十七部蛮”的段思平建立大理国的历史中,哀牢山南段哈尼族是其中之一,同时也是显赫的部落。尽管如此,在南诏国跨越大理国的变迁史中,因为远离洱海宫殿的笼罩,还有茫茫屏障的阻隔,哀牢山区创立了这个地域的土司领主权。而且, 这个地区的土司因为开耕梯田荣立了功勋。明朝洪武年间,有红河县宝华镇的吴蚌颇土司因为开耕梯田,同时因纳粮(款) 有功,被授予左能长官司副长官。当我们抵达宝华镇时,万顷梯田倒映着水色,山影垂落在午后的波光中。我们寻找着吴蚌颇的土司府时,有候鸟盘旋于天空,在此处,天空显得如此地近,鹰就在肩膀以上。有时候,当我们从山腰进入山端,鹰就在脚下飞翔着。梯田在变成景观之前,经历了无数的时间沧桑。我们寻访坐落在元阳县和红河县昔日的土司府,似乎想嗅到漫长时间中历史上的土司们为开耕梯田所付诸的理想。然而,人已逝,物已变迁,尽管如此,梯田却长留人间。哀牢山区和无量山区的土司们大都因为在当时的历史中开耕梯田而成功,从而留下了许许多多的人间奇迹。那时候,农耕生活既浪漫又充满了枯燥的诗意。首先,开耕梯田意味着要无数的劳动力,哈尼族人将终生的时间耗尽在开耕梯田的时态之中。在海拔500米~1500米的地方,是开耕梯田的最佳地理位置。梯田开垦出来以后,再面临着开渠引水问题。水在茂密的森林深处,引水是一种艰辛而诗意的活动,引水的过程使哈尼梯田富有了生命的涅槃。这块旋转的涅槃,自始至终环绕着山冈、梯田从上而下,上面是离天神最近的地方,而下面是离地神最近的地方。天神和地神相互结合,造就了伟大的哈尼梯田符号。

梯田耕作,是一种古老而沿袭至今的农事活动。最先, 必须育种秧田。秧田必须由播种开始。我见过一百年以前的谷种,它像是一种被神所庇护的生灵,一旦遇到水田,依然能冲破一百年的时间,散发出幼苗。在面对那些谷种化石时,犹如面对一个历尽沧桑的百年神话,它既可以回到源头,像初生的婴儿绽放出生命的幼芽状态,也可以回到历史所饱含的漫漫岁月的中途,像被历代庶民们所奉祀的神话符号一样。哈尼梯田的神学符号与种苗相关,与水的引渠灌溉相联系。水,从原生地的森林中而来,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是神祇造水运动的最好源头。这样一来,挖田松土,是面朝太阳的一项劳动。然后, 一系列的修水沟疏理渠道,铲埂以后的犁、耙、施肥、放水;接着让谷物浸泡于水中,经过神意的指点以后,谷种从水中出来,被抛向空中,落在梯田中央,归于泥土的孕育期。之后, 哈尼梯田面临着播种、背秧、栽秧活动,这是一幅生机盎然的图像。上千年以来,这幅图像出入于像舷梯一样怒放、旋转的哈尼梯田中央。我曾在这幅图像中久久地伫立,哈尼族妇女的身影出现在梯田中央,她们是这幅图像的主要人物,她们的脚踩在田埂上。我已经对哈尼族人的脚产生过漫长的迁徙想象, 正是那一双从西北走来的脚,迁徙出了哈尼王朝的历史。另一幅图像在节令中同时出现,这是薅草、割谷、脱粒的旋律,它们也许是哈尼梯田最明快的旋律了。如果需要寻找人类创造谷物的证据的话,就站在高高的哈尼山冈上往下眺望吧,就让那些金色的旋律弥漫降临吧!如果需要寻找人类创造收藏谷物的历史,那么,就置身哈尼族人中间,看他们怎样将谷粒从弯曲起伏的哈尼梯田背回山寨。那些弯曲的水径上,哈尼族妇女们的背影如彩色的飘带。回到寨子后,另一幅图像又出现于眼前,晒谷、归仓开始了。当谷粒躺在仓库中时,一个深秋已合上了幕布,然后,泡冬水田的图像又开始了。在所有这些农耕生活中,我们看到了板锄、犁、耙、镰刀、锯镰、弯刀、铁铲、打谷船等古老的农具。哈尼梯田的永恒符号始于上述的图像之中。

哈尼族史诗:世界的史学符号

人类创造史诗的沿途,必须具备神学的基础。何为神学,它是从人们内心的湿润中上升的,婉转盘旋中的一种向往,一旦遇到水、雾、时间和轮转不休的生命之壤,神学就产生了。哈尼族人因为漫长的迁徙史而缔造了史诗的摇篮。他们一路迁徙一路唱着逶迤在云朵以上的歌曲,从而创造了史诗中独特的旋律。《哈尼阿培聪坡坡》中的旋律和语词代表了迁徙史诗中最著名的一部,其中的旋律弥漫直到如今,仍在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之间回响。在所有史诗中,有一个杰出的史学符号一直在广为流传中,它就是哈尼族人南迁时所寻觅的诸神之路。我们知道,当神学与迁徙之路相遇时,万物产生了。在史诗中,万物诞生地,也就是哈尼族人的祖先诞生地。在哈尼族史诗中,万物中的竹子是生灵之一,所以,凡是哈尼族人栖居之地,竹子必从土地中升起,那些碧绿的竹子布满屋居的院落、墙边,它们也可以从梯田边升起。所以,竹子仿佛是哈尼族人生灵中的一员,永远拥有尊贵的位置。当我在元阳、红河的哈尼族人山寨与竹子相遇时,看见的就是形而上的生灵们。它们像人一样挺立在所有哈尼族人生活的现实中,同时也像人一样充满着灵魂的喜悦和哀愁。我惊奇于在哈尼族人的生活中,竹子占据了生活的所有凡俗场景,用竹编织的竹箩就是盛满哈尼大米的仓穴,它由大到小变幻出不同风格;用竹编织的日常用品占据了与食物和农业生活相结合的所有现场。哈尼族人从青藏高原向南迁徙之路产生了与万物之灵相遇的种种场景,他们总是在自己编织的史诗中寻找着远古的生活。回到远古,也就是回到祖辈身边,回到创世纪的年谱中去。哈尼族所有的史诗都在天地之间巡回地吟唱。人类对自然的热爱和迷恋源于我们心灵所滋生的所有梦幻的基础,哈尼族人梦幻的最早基础源于从西北南迁的漫漫长路。路,从青藏高原而来,渐渐升起的明月依然是同一轮明月,破晓而出的太阳也是同一个太阳。从有《诗经》吟唱起,也同时有了世界的史诗,在《诗经》和盲诗人荷马所吟唱的两个不同世界里,心灵都在渴望着人类生活的美好和谐。哈尼族人在向南而迁的长路上,经历了一轮轮生死未卜的命运。尽管如此,他们跳过了黑暗的一轮轮苦役,寻找到西南之边隅。这边隅曾经让我一次次地心慌意乱,从某个元江流域的地理疆域中,我发现了令我震惊的哈尼史诗的旋律。它从那时刻就一次次涌来,直到我奔向了它的怀抱,直到我拥进它的怀抱,我这才发现它的胸怀中深藏一部永恒的哈尼族史诗。在哈尼族人南迁的路上,史诗弥漫在空间的每一条路上,哈尼族人既看见了天地起源的时光,同时也创造了动物和植物的新一轮诗篇。在所有哈尼族的诗篇中,我一次次地钻进去,遇到雷电风雾,这是哈尼族史诗中变幻无穷的光速和色彩雷电辟开了黑暗,天地、飞禽走兽、河流、水田、河坝和高山闪烁而出;我钻了进去,仿佛前世的女祭司带着解释世界的神秘钥匙。然而,一旦我与哈尼诗篇相遇,我似乎就相融进去,成为哈尼族人水田中的一串谷穗。

哈尼族人的诗篇中弥漫着天地之间的雾露,这使我置身在元阳、红河的地域中时,不断地迷失在雾露之中。在哈尼族人的传颂中有这样的吟唱:“远古的时候,上没有天,下没有地,只有气上下串,上气下气交配,产生了又红又稠的血。”这诗篇吟唱道:“雪雨下了许多年,雪雨凝起来,成了厚厚的地,有了地,还要有天。地层的热气上升为雾。雾弥漫了许多年,雾集聚起来,雾层增厚,这就有了天。”雾露弥漫的元阳、红河地域是哈尼族人诗篇中的再生之地,于是就有了谷物的创世,隔着万千的雾露。当我站在撒玛坝梯田的山冈上时, 胸中撞击着哈尼族人的吟唱:“天地结合,使天越来越大,地也越来越大,并孕育了天地之间的生气。管天的神翁奔奔郎到天地结合处抽出四根光柱,用四肢抓住光柱,后来化作了太阳。管地的神咪培培搓与天神翁奔奔郎结婚,他们生下了一个女儿,这就是月亮。”在哈尼族人的神学符号中,太阳和月亮的结合孕育了万灵的生命。当我穿越在雾露之中时,突然间, 伟大的哈尼梯田符号从雾露中渐渐清晰,露出了最为真实的容貌。这真实中的诗学符号化为了一群哈尼妇女上山的路径,她们唱着歌谣,露出甜蜜的笑,是这个世界最为喜乐的笑。也许这就是哈尼族人的诗学符号,整个世界都充满心花怒放,整个世界都沉游于大地的诗篇。

哈尼梯田美学记

阶梯是哈尼族人造梯田时依傍大山所制造的第一种玄学,它也是人类所有玄学和美学相遇的一种形式。人类所有的历史都充满了阶梯式的层层高度和谜语,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阶梯也随同汉语符号的演变而轮换为物事的转换方式。在哀牢山和无量山之间,我站在了哈尼族人插秧的水田边,面对着数不尽的阶梯式符号,有人告诉我,这阶梯细数有三千多级。然而,有谁细数过哈尼族人的一座山冈上的梯田数吗?三千多级阶梯对于哈尼梯田意味着什么呢?在云雾覆盖的梯田景观中,这里似乎已经汇聚着所有人类的阶梯符号学。在古罗马的史迹中,充满了阶梯似的战役和苦难,古老的中国长城充满了漫漫长卷中的阶梯文化学。阶梯的隐喻中表达了人类生活由上而下、由下而上的神符咒语的闪烁。由下而上,是一种由形而上到形而下的穿越方式,而由上而下则是形而下的深渊。当人类生活被两种方式笼罩其中时,必然会创造形而下的挣扎,这是一幅哈尼梯田的图像:哈尼族人在形而下的海拔深处开辟梯田,这里是一座山脉的底部,也同时是地气弥漫的最原始而古老的地方,地气环绕而上,地气意味着身体,即大地最朴素而永恒的身体的原乡。所以,哈尼族的先民们在形而下的原乡寻访到了他们古老的地址,从一座山脉的底部开耕梯田, 由下而上,逐渐递增。此刻,我们已经看到玄学越来越弥漫开去,而一旦梯田到达了山顶,则被一片光明所盈动在其中。形而上的灵魂在上端与形而下的躯体结合一体,形成了哈尼梯田的永恒境界。

而从开耕山下的第一块梯田开始到完成山端的梯田,到底耗尽了哈尼族人多少岁月的时光?在一千二百多年以前的南诏时期,哈尼族人开始学会了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中镌刻铭文。这些铭文漫长的时间旋律,经历了几十个世纪的流逝,形成并谱写了今天哈尼族人梯田的神秘。阶梯之美学,源于第一块从山底开耕哈尼族人梯田的神学,它越来越深地融入星月之空。这是造梦的玄学,经历了一千二百多年,玄学依然弥漫;阶梯之美学,源于这阶梯创造了人类生活需要的谷物文化,制造阶梯者也就是创造哈尼梯田谷物的先民们。阶梯是哈尼族人的玄学,所有的阶梯上都生长着谷穗。所有哈尼族人都向往着谷穗的收成,所以,这阶梯的美学有多深邃,只有去询问天与地相互结合的美好时辰。整个哀牢山脉和无量山脉养育着哈尼族人的史诗,并翻拂着这阶梯之书的每一页。

今天,哈尼梯田阶梯已经经历了一千二百多年历史的磨砺,阶梯是哈尼族人与神灵沟通的地方。我们只要面朝阶梯, 就忍不住战栗起来,这里是出入的神灵们留给时间的圣地奇观。自从拥有了哈尼族人阶梯的那顷刻间,历史就记录了这样的场景:这是哈尼族人从远古创世以来就赖以存在的一块圣地,也是哈尼族人创造物质生活的场所。从元阳梯田到红河梯田,每每相遇的梯田尽管从没有雷同的形状、面积、层数,然而,有一点却是永恒的,那就是谷物的理想生活。它们从播种到抽穗再到成为仓库中的粮食,倾注着哈尼族人凡俗生活的一幕幕舞台剧。如果你在任何时刻面对着哈尼梯田,你都会看到阶梯上的舞台,这是世界最美雾露的汇聚之地。只要你的头钻进这掠不开的雾露之中去,你就会走进这无尽的阶梯之中,你就会与哈尼族人的伟大史诗相遇。

阶梯永远向往着人类生活的处境,那些从深渊而上的阶梯,掩映着以森林、村落、梯田、沟渠等构筑而起的物景中的一个世界。这里是辽阔壮美的舞台,在辽阔中翻滚着层层叠叠的波涛,在壮美中体现出了人类为种植世界的主要粮食水稻而付出的漫长时间简史的创造性活动。在这里,无论你在任何一个季节而来,你都会看到阶梯以上的雾露,它们构成了哈尼梯田最美的神学屏障。而在阶梯以下,温度随着落差在上升之中,构成了经纬度所编织的哈尼梯田最深邃的哲学符号。哈尼梯田就像世界创造物中的埃菲尔铁塔、万里长城所显示的美学一样,从时间中显露出最真实的容颜。它的史诗面貌如此地抒情,犹如阶梯以上的森林密径处回旋荡漾的水流,正是那些晶莹之水,一千二百年以来永恒地润泽着哈尼梯田。所以,哈尼梯田全部的美学在水的旋律中绵延出去。

筑梯记

这里是筑梯的史前之夜

哈尼族人栖居到了哀牢王国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松明和灯芯相互衔接着幽暗之火

那一夜,哈尼族人的心跳急促中闪烁着梯形的符号

一千多年前的符号排列如诗篇中的音阶

它们的天际间滚动着云和星辰的形状

寻找到了漫漫迁徙中一个永恒的幻觉

那一夜以后,哈尼族人的内心装满了

神造的梦幻,那些永恒的筑梯旋律

如河流日月变幻着万物的姿容

万物以神灵的钥匙探索到了那无常而又神秘的时间

哈尼族人梦见了那阶梯之灵:万物皆水

万物皆谷粒,万物皆神灵的掌心秘密

万物皆水中的谷物像飘忽在眼前的梦幻

万物皆水中呈现的四季风貌

就这样,哈尼族人在一千多年前的春天开始筑梯

薄晨时分的雾露像神游万里的飘带

环绕着哈尼族人栖居地,环绕着那些神秘的土地

环绕那些古老的农耕器物

那一夜以后,永恒中荡漾着梯级的音阶

它们从上而下,如同月亮和星辰

如同极乐、爱情和神秘的银币

如同一幅迷宫的远景,坚韧而柔软

如同织物中的雪松和紫檀

如同无底深渊以后炫目的史诗般的熔炼

如同哀牢王国的早晨,光芒四射的黄金的色泽

如同哈尼族人用火焰掘开的一个阶梯,一段遗梦

筑梯的诗篇已经荡漾了一千多年

如同青铜器铸造的酒杯晃动着隐喻和水的迷宫

那些天上人间的消息均由梯形的音阶

构成了谷物的飘忽和坚韧的命运

那些取自一匹一匹锦王国的粒粒稻米

其永恒不变的香泽维系着人类的命运

多么坚韧,多么神秘的哈尼族人的阶梯

多么奇特的,一千多年以前的筑梯往事

多么骄傲的,琴弦中吟唱的梯田的传说

多么美好的,一千多年以前那个春天之夜的梦幻

多么神秘的,像铭文一样可以镌刻的文字

多么古老的,从幻境中诞生的人类日常生活

多么永恒的,从谷物中获得的劳动和满足

作者简介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多部作品被翻译,远销海内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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