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是诗的远方、梦的故乡
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宝库中
云南各族人民和历代的文化大家
都贡献了代代相传的不朽篇章
为宣传云南、推介云南
进一步讲好云南故事
全国著名老中青作家48人一行
于2022年来到云南采风创作
经过精心构思、认真创作打磨
一篇篇美文力作传向大江南北
并由云南日报报业集团、云南网
云南省作家协会编辑成散文集
《看云南——名家笔下的云南》
今天,小编带你欣赏
李洱的《西南联大与汪曾祺》
西南联大与汪曾祺
作者:李洱
云南我来过很多次,这次来有新的感受。看了西南联大旧址、陆军讲武堂,又到了查尼皮村,整个现代史非常真实地浮现在我们眼前。面对高山仰止的西南联大,我觉得很惭愧。这一次,当我踏进西南联大旧址,看到教室里还保存着当时校舍的土坯墙、铁皮顶,黑板两侧悬挂着西南联大校歌和联大师院院歌时,感触很深。当年的西南联大非常简陋,但这里走出了一批民族的精英,他们的事迹给一代代人启示与激励。
西南联大的成绩,主要是培养了一批人才,比如作家汪曾祺。
汪老的作品我看得不是很多,因为我不是“汪迷”。但是,也断断续续地、零零散散地看了不少。他出生于1920年。出生在1920年的文化人的文化态度非常值得琢磨。张爱玲也出生于1920年,魏巍也出生于1920年。还有一个人,非常重要,就是王元化先生,也是出生于1920年。在这些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们比较鲜明的态度。他们的人生道路、文化选择和他们的作品之间有着复杂和微妙的关系,很耐人寻味。
我们在各种场合看得到的汪老的文章,尤其是近年被当成鸡汤文在媒体上发布的那些作品,与真实的汪老,是有着很大差异的。汪老有着不同的面向,可能是个很复杂的人。
汪老的语言,我说的是他重新写作之后的语言,你只要看一眼,你只要熟悉新文学史,你就会发现,他的语言是别具一格的。比如,他的语言最大的特征就是口语化,有自己的语气。这是从鲁迅等人开创的现代书面语中解脱出来的语言,也是从后来的毛文体中解脱出来的语言。当代,那种带有知识分子情怀的作家所用的语言,大都可以放在鲁迅这样一个谱系里去看。而汪老的语言,从谱系上说,似乎属于周作人这样的一个谱系。当然,他跟周作人也不一样。周作人总体上还是一个知识分子,汪老似乎更接近于士大夫,有着类似于桃花源中人的感觉。周作人喝的茶来自苦茶庵,苦啊;汪曾祺喝的是春来茶馆的茶,妙啊。春来冬去,一会儿桃红柳绿,一会儿万木萧瑟。据说汪老晚年最后一句话是“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
虽然汪老也有《陈小手》这样的作品,但总体而言,我们的直观印象是,汪老的作品重点似乎不在反思。但我们同时又得承认,他的写作仍然有着革命意义,这说的还是他的语言。放在新文学和新时代文学的传统中,他用口语写作,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意味着他在给汉语“松绑”。他要回到诚实的个人,回到真切的语气,回到世俗的烟火,回到一个老百姓的位置。
汪曾祺,在口语中找到了自己的家。你在家里,当然要说人话。所以,简单地说,汪曾祺的小说就是在家里说“人话”。在小说中说“人话”,这个意义够大的。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启蒙,这也是一种反思啊。如何看待汪曾祺小说的说“人话”,这放在新文学史上是个比较关键的问题。我想向“汪迷”们请教一下,他后来的这种语言,是高邮方言吗?好像不是吧?虽然可能你觉得用这种语言写高邮的风土人情特别契合,词与物高度一致,但我觉得这不是高邮的方言,甚至与高邮方言的关系不大,至少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大。我们也可以直观地看到,汪曾祺的语言有着老北京话的特点。他在视频里说的话,我们都可以听出来,他的书面语也特别纯正,完全是知识分子的语言。如果再联想到他早年在西南联大写的那些翻译体的小说,你可以发现,汪曾祺是可以熟练掌握几种语言的人。他晚年写小说使用的这种语言,是他的一种有意地选择。说得直接点吧,他后来的语言,其实也是一种再造的语言,是经过他自觉地选择,然后苦苦追求、严格地自我训练后再造出来的一种语言,所以达到了一种“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的境界。所以,他与新文学传统的关系,可能比较复杂。他的别开生面,是建立在对新文学传统的某种反思基础上的。从这个意义上看,通常被人看成士大夫的汪曾祺,虽然确实有士大夫的一面,但他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那一面,我们是不敢轻易忽略的。
谈汪曾祺,人们现在习惯于追溯到明晚期的小品作家,比如归有光。从归有光到汪曾祺,当中隔了多少代?隔代传承,当然与心性有关,与地域文化和传统有关,但这也是一种自觉选择的结果。顺便说一下,他跟归有光面对世界的态度其实是很不一样的。归有光,一辈子都想当官啊。你看看最能透露归有光志趣的《项脊轩志》就明白了,他写祖母、母亲、妻子及其他家人怎么在这个老房子里生活,写得平白如话,又悲欣交集。这都可以理解,可是接下来,他还是写了天下英雄刘备、曹操、诸葛亮,认为人家都是走出了偏僻的小地方,然后才成就一世英名的。可是归有光呢?他活得不如意啊,壮志未酬啊。面对权力,归有光是臣服的,是卑微的,是标准的士大夫式的,但我们在汪曾祺后来的小说中哪里会看到这种牢骚,哪里会读到这种幽怨?汪曾祺要坦然得多,淡泊得多,要超越得多。现当代知识分子的种种尴尬,他什么没见过。但是从文体上看,汪曾祺确实是有对归有光等人的继承。当然,我们还可以一直往前延伸,从更远的地方找到他的谱系。我记得前段时期在北京开会时,有位老师提到汪曾祺小说与文章的关系,提到汪曾祺小说中的美,主要是那种风俗美、人情美。汪曾祺为什么要写美,怎么写美?西方现代派以后,写恶成了文学的主潮。写恶当然极有意义,至今仍然极有意义,因为它提供了反面的经验,提供了反省的基础。但是,从另一面看,滥觞肇迹,容或可观,累屋重架,无乃太甚。这个时候,汪曾祺对风俗美的描写,相当于于累屋重架之外,另建了一个小庙。李敬泽说,汪曾祺有力地参与了新时期文学的建构,其实也可以从这方面去理解。这里也涉及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看待汪曾祺热衷于写风俗。什么是风俗?风俗就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抒情诗,这是高尔基的说法。那么,汪曾祺如此执着地写风俗,在我看来,他其实就是要用小说的形式写抒情诗。
新时期以来的作家,很少有像汪曾祺这样死后还在“生长”的。他在“汪迷”中生长,而“汪迷”又不断地增加。这么说来,汪曾祺是一个生长性的作家。实际上,随着社会公共空间里的戾气越来越重,汪曾祺的生活态度,他的小说和散文中所表现出来的文化态度,使得他的意义日渐突显,不断拓展。
我很关心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那批知识分子的生活,看了很多史料,如鲁迅、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还有西南联大那一批人。许多材料有意思极了。比如瞿秋白在游西湖的时候,第一个反应是漂亮,人间天堂;第二个反应是应该填掉,马上填掉。为什么要填呢,因为国破家亡,底层人民都在受罪,而他却在游西湖、看风景,一种原罪感缠住了他。我想,关注现代史上的知识分子,可以发掘出许多对今天的现实依然有效的资源。
中国的现实如此丰富,各种事件层出不穷,各种问题叠加在一起。我们同时在经历十九世纪、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如果足够敏感,你的良知、知识会受到各种各样的冲击。对文学来说,这可能是好事,它给文学提供了丰富的宝藏。在欧美那些老牌发达国家和地区,情况可能不一样。它们的写作题材相对贫乏,只能写写“二战”啊、小时候被谁偷看了一眼留下终生阴影之类的。所以,读欧美这一时期的作品,你常常会觉得不过瘾。它们的一些作品,有时候你会怀疑,在中国能不能发表出来,因为太轻了,类似于鸡汤。布克奖、龚古尔奖的一些作品,都是如此。所以,处在中国当今这样的时代,对于作家来说可能是很好的时代。
作者简介
李洱,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小说《应物兄》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