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铜走银制作工序——錾刻。
乌铜走银作品。 通讯员 杨淇雅 苏新 摄
作者:王发智
乌铜走银,这一源自云南的传统工艺,始创于清朝雍正年间,距今已有近300年的历史。其宛如一颗蒙尘的明珠,历经岁月沧桑,如今正在保山大地焕发着新的生机与活力。
从石屏匠气到保山文脉
青龙街的青石板,历经岁月的洗礼,浸润着金属的冷冽与汗水的温热,它们见证着时光的流转与文化的传承。
清同治七年(1868年),一位背井离乡、流落至此的异乡匠人,如同一位神秘的使者,将乌铜走银这一秘技刻进了万家怀宝银楼的命脉之中。这项源自滇南石屏岳氏的绝艺,犹如一颗璀璨的种子,在保山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扎下了深根。
走进青龙街魁阁旁边的乌铜走银传习所,玻璃柜里陈列着保山乌铜走银第一代传承人万怀宝精心打造的乌铜墨盒。当目光落在这方墨盒上,便能看到器物表面那银丝勾勒的兰草图,它与乌铜胎体浑然一体,泛着经年摩挲形成的幽暗光泽,仿佛是岁月的沉淀,是历史的印记。
这方小小的墨盒,宛如一位无言的见证者,目睹过清末举子们在科场中的奋笔疾书、春秋苦读,承载着他们的梦想与希望;也亲历过战火纷飞中的颠沛流离,目睹了世间的沧桑巨变。它就像一部活着的史书,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正如《云南古代乌铜研究》中所描述的那样,乌铜走银的材质密码实则是金属文明与人文精神的完美合金。铜为经,坚韧而厚重,代表着历史的传承与延续;银作纬,细腻而灵动,象征着文化的创新与发展。它们在历史的长河中相互交织、相互融合,编织出独特的文化经纬。
“人铜共生”的哲学隐喻
清晨寅时,青龙街还沉浸在万籁俱寂之中。
万光红师傅如往常一样准时起身,熔炉中跃动的火焰,宛如跳动的精灵,映照着这位老匠人布满皱纹却又坚毅的面庞。乌铜走银的工艺流程堪称“金属的芭蕾”。第一步“炼铜”需将铜、银、金按特定比例与陨铁碎片、紫铜矿等混合,在1000℃高温下熔炼72小时,形成具有特殊磁性的乌铜合金。第二步“打坯”时,匠人需将合金反复锻打至0.3毫米厚度,此过程需保持金属纤维的连续性,稍有断裂便前功尽弃。第三步“錾刻”要求匠人以特制錾刀在铜片上勾勒纹样,线条深度必须精准控制在0.15毫米,否则银水无法完美嵌入。
“走银”环节更是考验匠人智慧。昆明匠人金永才在《乌铜走银制作技艺》中披露,银水温度需控制在980℃——这个温度是铜与银熔点的黄金分割点,既保证银液流动,又避免铜胎熔化。当熔化的银水顺着錾刻纹路缓缓漫延,金属间的分子在高温中完成千年等一回的相遇。冷却后,还需用特制砂纸打磨七日,使银线与铜胎形成自然过渡。最后一步“捂黑”最具神秘色彩,匠人需将器物置于密闭容器中,用人体汗液与铜发生氧化反应,形成0.01毫米厚的黑色氧化膜。这种“人铜共生”的工艺哲学,恰如庄子所言“技进乎道”。
一个匠人世家的百年沉浮
青龙街的乌铜走银传习所里,悬着半片残破的“四宝斋”匾额,斑驳漆面下隐约可见1912年的落款。铜炉余温尚存时,老匠人们总爱用錾刀在铜胎上刻下年轮,如今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里,藏着万家铜匠铺百年沉浮的密码。
1943年夏季的一天夜里,闷雷在四宝斋(因为当时万家的乌铜走银专攻文房四宝,所以在万家兴接手父亲的家业后,就将怀宝银楼易名为四宝斋)上空翻滚,万家兴的呼吸声与铜炉里的炭火此起彼伏。彼时,他已身染重病,后继传承成了心头大事。按照祖训应该是“传男不传女”,可儿子体弱多病,儿媳金老五虽是女子,却进门后就对铜艺如醉如痴,相夫教子和操持家务之余常在一旁默默观察、用心琢磨。万家兴将裹着《考工记》残页的秘方塞进儿媳掌心。铜炉里迸溅的火星照亮了金老五眼角的泪,那一刻,乌铜走银工艺第一次突破了性别藩篱。
金老五接过传承,便一头扎进铜与银的熔炼世界。当先进的真空熔炼技术传到保山时,周围不少匠人纷纷效仿,可金老五坚守着祖传的“三蒸九炼”古法。她坚信,老祖宗留下的技艺里藏着无法言说的智慧。1972年,滇西地震震塌了半间工坊,她不顾危险冲进废墟,在瓦砾堆里抢救出祖传的錾刀谱和已做完的未做完的一件件作品。
新世纪的春雨轻轻洒在青龙街的青石板,72岁的金老五已卧床三月。她深知自己时日无多,便让长子守着铜炉,独唤次子万光红至榻前。七日七夜的口授心传,宛如一场神圣的仪式。老人用沙哑的声音叙说着合金配比,每说一句话都要用温水润喉,仿佛在与时间赛跑。当最后的“秘银”配方说完时,窗外的雨停了。这是乌铜走银工艺首次突破传长不传幼的桎梏,万光红成为了这门技艺新的守护者。2009年10月,保山“乌铜走银”绝技被批准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2010年,万光红被批准成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当游客问起百年传承的秘诀时,万光红总指向墙上泛黄的《考工记》残页:“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传之。”铜炉里的火光跃动,将四代匠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砖墙上,恍若先辈们正穿越时光尘埃,将匠门星火传递至新的黎明。
2010年,万光红师傅感觉自己身体不适,想让女儿女婿回保山来承接祖辈传下的手艺,不要让乌铜走银在保山大地消失。于是便有了保山乌铜走银的第五代传承人——娄定稳。万光红师傅在2023年4月离世,当了15年兵的娄定稳随岳父潜心苦学,在2022年被命名为乌铜走银技艺的区级传承人。
如今,乌铜走银传习所里并排放着万家三代匠人的錾刀。万怀宝、万家兴、金老五、万光红、娄定稳,五代匠人,在时代的浪潮中坚守、传承、创新,让乌铜走银这门古老技艺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续写着属于他们的百年传奇。
非遗困局中的破茧新生
在传习所兼工坊那充满韵味的展柜中,“万事如意雅韵壶”宛如一位静默的时光讲述者。壶身似在经历一场神秘的蜕变,随着岁月流转,乌黑的底色愈发深沉浓郁,仿佛能吸纳世间万物的沧桑;银白的纹样则如暗夜中缓缓流淌的星河,逐渐清晰、灵动,绽放出迷人的光芒。这种奇妙的动态美学,恰与《道德经》里“知其白,守其黑”的东方智慧完美契合。
万光红在世时,将这份思考深深融入创作之中。他的“上古神兽四屏匾”系列作品,把青龙白虎的雄浑气势与乌铜的沉静气质巧妙融合,让古老技艺焕发出全新的当代魅力,开创了传统工艺在当代语境下的独特表达。同时,万光红师傅毅然打破家族六代单传的旧有模式,先后收了六名弟子,其中不乏艺术硕士与高校教师。在保山学院的讲台上,他手持未完工的铜胎,眼神中满是虔诚与热忱,对学生们说:“每道刻痕都是与历史的对话,我们不是简单的匠人,而是文明的译码者。”
如今,娄定稳担起了文化传承的重任,他说要在青龙街开第三个乌铜走银的铺子,名字没想好,但“乌铜走银”这几个字肯定要有的。
当夕阳为青龙街两旁老屋镀上金边,娄定稳取出了万家祖传的乌铜走银茶具招待我们。茶汤注入瞬间,银丝錾刻的澜沧江图在热气中若隐若现,恍如南方丝绸古道上的马帮铃声穿越时空。这些承载着地理记忆的器物,实则是“器以载道”的最佳诠释——乌铜的沉郁底色是云岭大地的厚重,走银的流光则如霁虹桥下的沧江逝水。
(作者单位:保山市隆阳区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