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玉润《诗经原始》文学解诗实践及其经世思潮体现

来源:云南日报 2025-06-13 10:30:49 【字体:

作者:黄子娟

《诗经》作为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被视为我国古代诗歌的开端,到了汉朝,儒家将《诗经》奉为经典,列为“五经”之首。而自汉代起,《诗经》研究逐渐经典化,作为经书,《诗经》的经学阐释意义被历代学者反复研究,为其添附政治教化的功能。宋代以降,《诗经》的文学意义逐渐受到关注,至清代,这样的局面被打破,清代学者兴起文学解诗,他们将对诗经的研究转到了诗歌本身,提出要重视文字本来的文学意义,清代学者方玉润的《诗经原始》便是这一时期文学释诗的集大成之作。

方玉润其人

方玉润(1811—1883年),字友石,自号鸿蒙子,云南宝宁(今云南广南县)人。方玉润出身于书香门第,少承家学,因其长子身份,家族对其寄予厚望,多施督责,希望他能科举高中。尽管方玉润天资聪颖,广读经书,学问渊博且工于书法,但屡试不第,最终于咸丰五年(1855年)投笔从戎,参加到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之中,多次出入幕府,但方玉润在居幕府期间,并未得到赏识和重用,后因军功铨选陇西州同。虽是小官,但方玉润在陇州励精图治,著书立说,终老于此。方玉润一生著述颇丰,除《诗经原始》外,还留有《三易原始》《鸿蒙室诗文二抄》《风雨怀人集》等。

《诗经原始》的文学性

方玉润在《诗经原始》自序中明确提出其治《诗》宗旨:“乃不揣固陋,反覆涵泳,参论其间,务求得古人作诗本意而止,不顾《序》,不顾《传》,不顾《论》,唯其是者从而非者正,名之曰《原始》,盖欲原诗人始意也。”此学术宣言实为对传统《诗经》阐释体系的重大突破。自汉代《毛诗序》确立经学阐释范式以来,《诗经》研究长期笼罩在《诗序》《毛传》《郑笺》及宋儒《诗论》构建的以“美刺”为核心的经学政教体系之下,文本被纳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的政教伦理框架,其文学本质渐为经学话语所遮蔽。方玉润以文学角度出发,将研究对象复归至“诗人始意”的本体探求,实乃清代《诗经》学转型期的重要突破。《诗经》作为“五经”之一的经典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一个宣扬伦理纲常的政治工具,其文学性研究长期处于边缘状态。《诗经原始》本体论上还原《诗经》作为“诗”的文学本质,方玉润擅长用优美的文字去描绘诗歌意境,多关注诗歌意象,涵咏诗歌情感,弱化“诗三百”的政教工具身份,回归诗歌创作的本初语境。方玉润跳出传统解经的架构,转而注重诗歌意象、情感表达与艺术手法的分析,构建起以审美体验为基础的文学阐释体系。

既然要回归诗歌本身,方玉润主张要“反复涵泳,循文按义”以还原诗人本意。在诗歌方面,方玉润关注的是情感真挚的诗歌内蕴。之所以对诗要反复涵泳,就是因为要在不断的涵咏中,去探寻诗人内心,找寻诗歌本意,达到情感共鸣。方玉润关注的是诗人和读者之间的双向沟通,最重要的是除了要明白诗人想表达给读者的想法和情感,读者读了诗后会产生怎样的共鸣也是其重要一环。方玉润在评析《蒹葭》时,摒弃了传统“讽喻君王”的附会,转而从诗歌意境入手,指出其“望而不可即”的朦胧美感与求而不得的情感张力,凸显了诗篇的抒情特质。这种文学解读不仅剥离了儒家伦理的过度诠释,更将《诗经》从“政教工具”还原为“审美对象”,为现代文学批评提供了先声。

此外方玉润注重对诗歌的整体解读,强调要“得其通章大意”,所以方玉润在解诗的过程中注重全诗的连续性,关注诗歌整篇的前后承接和中心情感表达。在注诗过程中,不拘泥于特定字词的挖掘和破解,而是着重把握整体构造,避免了一些过于专注训诂的弊端。

《诗经原始》的经学色彩

虽然方玉润是跳脱出以往《诗经》阐释的框架,关注《诗经》的“诗”本身,但百年来仍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批评,部分学者认为他依然没有抛弃经学的部分。他在《诗经原始》自序中说“然而朱虽驳《序》,朱亦未能出《序》范围也。”即使他批判朱熹在解诗过程中没有跳出《序》的范围,但其实他在写《诗经原始》的过程中,在《周南》《召南》篇也依然遵从《小序》的释经传统。方玉润依然是遵循“温柔敦厚”的儒家伦理道德观来研究《诗经》,在诗歌阐释中保留有一定的经学观念,并不算是一部完完全全的文学释经著作。

遵循“反复涵泳”可以说是方玉润文学释经的主要手法,但在这样对于情感的体会中,方玉润也并不是完全从文学性的角度进行解读,而是为其增添上一抹伦理教化意义。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在爱情诗的解读方面,在这一部分的解诗中能感受到《诗经原始》较强的经学色彩。在方玉润的解诗中,所有爱情诗中的男女之情,几乎都会被他转换为其他情感而弱化爱情,从而更加强调国家政治层面的伦理规范。在《关雎》一篇的解读中,“然非文王、太姒之德之盛,有以化民成俗,使之咸归于正,则民间歌谣何以得此中正和平之音耶?”就能看出,方玉润一定程度上还是遵循了文王教化的旧说,为这一篇爱情诗附上了浓浓的道德教化色彩。所以方玉润的解诗依然立足于传统的经学诗教观念,以强调儒家的伦理教化,在涉及到国家政治的方面尤甚,这可能不是他的本意,但方玉润在写作当中又会不自觉陷入其中。

方玉润的经世致用思想

《诗经原始》在《诗经》的文学性研究上确实有一定的突出性论述,但《诗经原始》并没有完全跳出《序》《传》《论》的框架,在一定程度上仍旧强调《诗经》的教化意义。比如在《周南·芣苢》的解读中,虽然在前半部分,方玉润完全从文字本身出发说“读者试平心静气涵泳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同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则此诗可不必细绎而自得其妙焉”,但他同时也强调“诗人自咏其国风俗如此”。这其实还是在赞美儒家的传统美德,描绘一个统治下的和平社会,以达到一种国家层面的教化作用。儒家伦理的深层浸润,使方玉润依然留有“诗以载道”的思维定式,希望以经学的独特约束力来维护社会规范的稳定。

方玉润出身于书香门第,少承家学,他自小就具有积极入世的精神,这样的精神对其文学研究也容易产生影响。且方玉润在太平天国爆发之后,先后入王国才、李孟群、曾国藩等的幕府,就是希望能够发挥自己的一身才学维护统治,在居幕府期间,他因不满太平天国运动对传统文化造成冲击,也主张过要恢复先秦的经学传统。

虽然方玉润的文学性解诗是在为国家统治服务,也被部分学者批评其为“士大夫意识”,但《诗经原始》开20世纪《诗经》研究的先河,为后来的《诗经》研究做出了极大贡献。清初到清中叶时期,《诗经》研究着重考据训诂之学,到了清朝晚期,内忧外患的国家局面使得学术研究整体转向,《诗经》研究也不再被考据学风所固定而转向经世致用。姚际恒在这一时期首先明确了《诗经》的文学性质,而方玉润也说自己的学说上承于姚。虽然他们的研究横向对比时具有非常明显的文学性色彩,但《诗经原始》存在经学思想是时代的特殊烙印,也是方玉润作为一名文人学子在经世致用学风下做出的学术成果。

《诗经原始》是《诗经》研究从经学转向文学的关键节点。他以“涵咏文本”的方法论和“回归诗本”的学术立场,挑战了传统经学阐释的权威,给出了一种新的《诗经》文学化解读的可能性。然而,其思想中的经学残余与时代局限,亦揭示了学术转型的复杂性与渐进性。《诗经原始》不能说是一部完全文学解诗的著作,而是方玉润一次承前启后的文学尝试,不仅为现代《诗经》研究提供了重要启示,更成为观照清代学术思潮变迁的一面镜子,在《诗经》研究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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