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变
“悬拟”手法由诗过渡到词。与诗相比,词更擅长委婉曲折地言情。“悬拟”手法用得比较成功的是写亲情、爱情的诗词,尤其是写至死不渝的爱情,是词颇为擅长的领域。
北宋时期的欧阳修时常运用“悬拟”手法来言情,如词作《踏莎行》: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金人瑞和俞陛云都对此词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前半是自叙,后半是代家里叙,章法极奇。杜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此便脱化出“楼高”句;“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此便脱化出“平芜”二句。从一个人心里,想出两个人相思,幻绝妙绝。(金人瑞《金圣叹全集》)
唐宋人诗词中,送别怀人者,或从居者着想,或从行者着想,能言情婉挚,便称佳构。此词则两面兼写。前半首言征人驻马回头,愈行愈远,如春水迢迢,却望长亭,已隔万重云树。后半首为送行者设想,倚阑凝睇,心倒肠回,望青山无际,遥想斜日鞭丝,当已出青山之外,如鸳鸯之烟岛分飞,互相回首也。以章法论,“候馆”“溪桥”言行人所经历;“柔肠”“粉泪”言思妇之伤怀,情同而境判,前后阕之章法井然。(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金人瑞的“前半是自叙,后半是代家里叙,章法极奇”“一个人心里,想出两个人相思”和俞陛云的“此词两面兼写”的评价,可以看出欧阳修此词运用了“悬拟”的艺术手法。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说:“词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齐到,相间相融,各有其妙。”这首《踏莎行》(候馆梅残)上下片都是情景齐到的典范之作,与以前词作中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一般格局是不同的。欧阳修的这首词上下片都做到了情景齐到,相间相融。下片是抒情主人公悬想自己走后闺中女子发生的情景。词人运用“寸寸”“盈盈”等叠词,让我们感受到词摇曳旖旎的风貌;同时,让我们品味到闺中少妇思念之深重。
再来看一首欧阳修的《浪淘沙》:万恨苦绵绵。旧约前欢。桃花溪畔柳阴间。几度日高春睡重,绣户深关。楼外夕阳闲。独自凭栏。一重水隔一重山。水阔山高人不见,有泪无言。
这首《浪淘沙》(万恨苦绵绵)词中思妇看到的情景就是“一重水隔一重山。水阔山高人不见”,最后的结局就是“有泪无言”,思妇只能独自吞咽登楼带来的苦果。这首词用层深的手法,逐步推进,然后正面写出了思妇登楼的后果。《踏莎行》(候馆梅残)词中“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则是反面告诫思妇不要去登楼,登楼只会带来令人肠断的痛苦。除了一正说一反说外,《浪淘沙》结句“有泪无言”过于直白,属于意尽的行列;而上面的《踏莎行》使用“悬拟”的手法,整体比较含蓄,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踏莎行》(候馆梅残)中“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两句,将读者的视线引向无比遥远的他方,并没有局限在女子的闺房之中,拓宽了词境;同时也增强了抒情的力度,阻隔虽远,却阻挡不了思妇对远行之人的绵绵情意。况周颐《蕙风词话》云:“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传,且易脱稿。”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悬拟”的真实也是艺术的高境。
再如欧阳修的《玉楼春》:春山敛黛低歌扇,暂解吴钩登祖宴。画楼钟动已魂销,何况马嘶芳草岸。青门柳色随人远,望欲断时肠已断。洛城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
江淹《别赋》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叶嘉莹先生在《迦陵论诗丛稿》中说:“在人世间我们所经历的最普遍最不可避免的悲苦莫过于离别。”离别对于男女双方都是痛苦的时刻,分离意味着绵绵无尽的悬想怀思。尽管在宋代的歌宴酒席之间不免存在着逢场作戏的可能,但词人在此时一定要通过人物把离别的伤感情绪表现出来。女性歌者眉头略皱,歌扇低垂;即将远行的人则暂解宝刀登上饯别的宴席。时光流逝,男女双方有诸多不舍,这分别的场景怎不令人黯然神伤?“何况”句,推进一层,将离别的氛围进一步烘托出来。此句让人联想到温庭筠的“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可以说,离别的时候,一般会有作为离愁别恨的见证人“芳草”这一意象和马嘶这一动作。“望欲断时肠已断”,词人悬想留下来的女子看不到行人的身影时该承受怎样的肉体痛苦和精神折磨。后来苏轼突发妙想改为“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有肠无肠都是痛。“洛城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这一饱含深情的叮咛,透露出女子对远行之人何等缠绵的情意。“洛城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至少有三层意思:一是,要尽情欣赏这洛城春色,“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二是,珍惜这有着如花容颜的女子;三是,韶华易逝,珍惜这大好华年。
欧阳修借助“悬拟”的手法,设想女子“望眼欲穿的动作”“愁肠寸断的痛苦”(陶尔夫、诸葛忆兵《北宋词史》)和殷勤叮咛的话语都可以看出女子对远行人的思念,借人映己。这首《玉楼春》不言我如何思念对方,而极力渲染对方如何思念自己,则主人公思念对方之情愫自可体会。“据实构虚,以想象与怀忆融会而造诗境”(钱钟书《管锥编》),在这里词人虚实结合,构造词境。难道男女离别之时,真的会有马嘶声传来吗?不过是用层进法烘托氛围而已;在女子望眼欲穿的时刻,难道真的会柔肠寸断吗?不过是词人设想女子诀别后的悲痛程度罢了。“洛城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这一句词人悬想出的女子的深情叮咛,实际上也是告诫远行人要珍惜她的青春年华。这一悬拟出来的深情款款的行为背后不也体现出男性抒情主人公对女子的缱绻柔情吗?这种双向度的抒情方式比单向性的抒情模式更显得情意绵绵,意蕴更加丰富。
欧阳修《采桑子》之一“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这首词的上片作者既表达出对颍州西湖的喜爱,同时也流露出经历过宦海沉浮之后看淡功名的心理;下片中包括城郭、百姓在内的一切对归来的作者都是那样的陌生,表现出一种世事沧桑的感觉,但作者最后宕开一笔,写出了“谁识当年旧主人”,颇有“悬拟”的意味,可见作者构思的巧妙。
在词体发展的过程中,欧阳修是一个极为关键的人物。冯煦《蒿庵论词》云:“宋至文忠,文始复古,天下翕然师尊之,风尚为之一变。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顾随《驼庵词话》说:“宋代之文、诗、词,皆奠自六一,文改骈为散,诗清新,词开苏辛。盖以文学不朽论之,欧之作在词,不在诗文”,这两则材料都高度肯定了欧阳修在词学史上的贡献。欧阳修以《朝中措》为代表的豪放、旷达的词风,影响了其弟子苏轼,而以《踏莎行》(候馆梅残)为代表的深婉词风,则被秦观所继承。在北宋词学演进历程中,欧阳修确实起到了继往开来的作用。词学史上虽然“晏欧”并称,但是晏殊的词还停留在男女相思、韶华易逝的阶段,而从欧阳修的词中我们可以嗅出新的气息,那就是清刚劲健的风格和丰富多样的题材。
在词的世界里,欧阳修非常善于使用“递进层深”法,这一点已被词学评论家所关注。虽然“悬拟”手法在欧阳修词中并不特别突出,但依然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其一,从“悬拟”手法这一视角,我们可以从更多角度来观照欧阳修词独特的审美价值。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七载黄瓯之语曰:“词体如美人含娇掩媚,秋波微转,正视之一态,旁视之又一态,近窥之一态,远窥之又一态。”而欧阳修的全部词作犹如这位娇媚的美人,需要从不同的视角来欣赏其美感特质。其二,欧阳修的得意门生苏轼从欧阳修手中接过了“悬拟”手法这一法宝,在词中运用得炉火纯青,创造了北宋词学的高潮,这一点也是值得注意的。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