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读完云南彝族作家王红彬先生的散文集《羊肠小道不走羊》(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第一版),仍觉意犹未尽。我默默地摘下眼镜、合上书本,仿佛看见老尖山下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行走着一个小小少年,他从那个叫箐头的小村走到了永仁县城,又从永仁县城走向了山外的世界,这条漫漫无际的路布满了脚印,就如时光汇成的河流向远方时激起的一朵朵浪花。
《羊肠小道不走羊》以温情的笔触记述了作者的成长之路与游历见闻,汇集了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与情感故事,书中的每一个故事读起来都有滋有味,弥漫着用“经历”酿造、用“真情”发酵沉淀了半生的醇香之味。
文中的“苴却街”引起了我的兴趣。
这条街是20世纪80年代永仁县城较为繁华的街道,作家对其的比喻十分接地气,将街道的整体布局和风貌展现得淋漓尽致,一帧帧极具电影感与历史感的画面通过俯拍镜头和跟拍镜头的交错运用得以呈现。镜头的中心正是那个苴却街少年——回忆中“我”的化身。辛弃疾有诗云“少年不识愁滋味”,一个人的年少时光永远是单纯美好的,正如苴却街上那个少年明媚的快乐。那时的“我”在去找父亲的路上因为能够挤上热烘烘的班车,能吃到两个热乎乎的包子就会感到十足的幸福。这些美好的回忆即使放到现在也很能引人共鸣。
最令我动容的是作者自叙年少时看电影的那个片段,因为没买到票而在影院的过道上站着看完了一整部《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虽然是“站票”,但是看电影那个晚上期待又愉悦的心情在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仍然是甜蜜的。读到这里我既沉浸于那个质朴年代作者的赤子心性,亦感动于文中那个不忍心看到孩子心愿落空而失落的温暖的父亲。是父亲想办法找影院经理才弄到一张站票满足了“我”的期待,为“我”的生命增添了美好的回忆。看似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饱含父爱。鲁迅先生曾在《朝花夕拾》里记叙儿时看赛会前父亲叫他背书的情节。书背完了,却再也没有了看赛会的心情,以至于多年以后一想起来“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不同于鲁迅父亲的严厉,文中父亲的可贵就在于其尽己所能珍视与呵护孩子的童心。
苴却街与罗坝记录了作者快乐的少年时光。《羊肠小道不走羊》中也始终洋溢着轻松愉悦的氛围,阅读这些文本时我的心就像乘坐热气球飞向了蓝天,低头仿佛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田野上奔跑。而读到另一些篇目时,这个少年似乎转眼间就长成了一个饱经世故、阅历丰富的中年人,他以平和的口吻将亲身经历娓娓道来,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也一一尽显。
“罗坝”是作家耗费了不少笔墨刻画的地方,不难看出作家对这一场所的喜爱。罗坝全称“罗坝农场”,是永仁第一中学学生们干农活的地方。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半天学习半天劳动的“半工半读”式教育使罗坝成为一代人的青春印记。在作家笔下,罗坝农场既是一所学校又是一个充满了欢声笑语、鸟语花香的成长乐园,在那里埋藏着同学之间最真挚的感情,那里闪动着一张张天真无邪的笑脸,记录着共同学习、劳动、成长的青葱岁月。
一篇悼念亡弟的文章《光棍树》,初读这篇文章就被深深感动。它让我想起了多年前读过的三毛纪念爱人荷西的散文《夜深花睡》。三毛以荷西送她的百合花书写爱情,而王红彬则以树喻人。文中那个不长树叶只有一根枝干孤零零直冲云霄的光棍树,在作家的构建里,是弟弟精神的化身。作家通过“树”回忆兄弟在一起的时光,通过“树”将弟弟的形象传神勾勒。在作家笔下弟弟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少时心性顽劣,直到成家后才渐渐稳重成熟;不爱读书却很热爱生活,会把院子布置得非常漂亮,种满花木;看重亲情,会为哥哥亲手打制菜刀,母亲病重时也不嫌脏累悉心照料。弟弟是一个真实的人,有缺点更有其可爱的一面,但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却在正当壮年时溘然离开了人世。作家对弟弟逝去的无限悲痛和惋惜尽在不言之中。尤其触动人心的是散文里的心理描写,弟弟给我送来光棍树在多年以后引发了“我”的猜想:“莫不是弟弟的内心也一直感到寂寞?”光棍树似乎隐喻了弟弟内心的孤独与失落,而这一猜想其实也暗含了我在弟弟在世时没有体察其孤独的愧疚。再看到这棵树时苦涩与伤感一齐涌上心头,从之前我对弟弟“不争气”而生气鄙薄,到最后失去弟弟幡然醒悟、对弟弟思念入骨,这一系列心理变化的描写十分细腻真实,令人潸然泪下。
修辞立其诚,作家在另外一些随笔中尽情书写自身体验观感,文字率性自然,不刻意矫饰,对漫游经历的记录其实暗含了作者对社会发展变迁的深刻体认。
《老尖山的记忆》以家乡老尖山为例记叙了家乡几十年来的山乡巨变。从最初村民们缺衣少食到现如今丰衣足食再也不用担心挨饿受冻,生活现状的今昔对比表达了对国家兴边富民政策的深情赞美。这篇散文之所以深入人心在于文中“我”的在场,虽然我已走出家乡,但我并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待家乡的变化,而是作为老尖山的一员、在切身体验民众生活中感知其变化。三十多年前这里南瓜都要当干粮吃,民生多艰可见一斑,三十多年后家家户户基本都有了安身立命的产业,日子也富足起来。这一变化通过我与侄女小寨的两次会面得以展现。从最初回老家看到生活困窘的小寨背来一篓南瓜送给我,见其生活艰辛我心里也异常沉重,到现如今回村看到小寨家生活越来越好、做一大桌鸡鸭鱼肉招待我,我发自内心为其感到高兴。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既展现了老尖山之变,也折射了作者对国家历史巨变的真切感受。老尖山之变只是祖国繁荣复兴的一个缩影,对这一缩影的记录则体现了作家朴实无华的家国情怀。
在《羊肠小道不走羊》后记里作者曾自述了写作此书的缘由,即缅怀故乡和回忆儿时生活过的箐头小村。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故乡永远停留在记忆当中却再也无法回去,人生也总是不断重演“出走—归来—再出走”的模式。我们想到达的,可能从来不是某一个地方,而是享受行走在这条路上的感觉,沉浸于沿途风景,看风景的人最终也成为了别人的风景,所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历的一切就变成了本书的故事。书中故事之所以吸引人就在于这个讲述者出走半生归来仍然保持着一颗不染浮华的赤子之心,用真心换取了真心,正所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才是这部散文集真正打动人的地方。(韩玉霞)